无论是在市区还是在暗区，富人们沉醉于声色犬马的时间总是过去得很快。当歇业的钟声响起，坐在吧台的女客人才从恍惚中惊醒，刚刚过去的半个夜晚仿佛不过是弹指一挥间。在她因为醉酒而近乎宕机的大脑中，关于陪她喝酒的调酒师的记忆正在飞速消退，她只觉得自己的头在隐隐作痛，甚至不确定刚才的一切是不是黄粱一梦。但这也怨不得她，毕竟在各类鸡尾酒的轮番轰炸下，她把自己的身世和感情上的遭遇向嫣然说了个遍，而她随身携带的钱包也吐出了几乎所有的现金。十八杯，虽然负责调酒的嫣然不会觉得累，更不会为她要付的账单有多长而担心，但她看着眼前这个富家千金醉得满脸通红用着贫乏到堪称可爱的词汇骂着那些欺骗她的男人时，还是忍不住看向点单用的小册子，清点了一下，毕竟她也好奇到底多少酒能让一个如此有家教的女人变得这样失态。
扫了一眼趴在吧台上双眼迷蒙的女客人，嫣然默不作声地起身重新绕回吧台里侧，抬起头看着客人们从座位上起身，非常有绅士风度地互相谦让着有序离开，双手交叠挡在腹部前方，微微鞠躬示意。直到最后一位客人也在店员的陪送下离开，大厅变得寂静无声。开关被扳动的清脆声音响起，吊顶灯也熄灭，只留下吧台上方略显昏暗的一盏灯还亮着，把黑暗挡在还留在吧台没走的两人之外。
嫣然这时候才再次有时间来确认面前这位少女的状况，刚一低头，便与人四目相对，对方清澈的眼眸中映着自己的脸。嫣然随即挪开视线，伸手从果篮中取出一颗翠绿的青柠放在案板上切开，动作温柔却不拖泥带水，刀刃落在案板上只发出微弱的闷响。青柠与薄荷，再加上糖浆与气泡水，这便是一杯酸甜味道的无酒精莫吉托。调好这最后一杯，嫣然把杯子推到少女面前，伸手在人呆滞的双眼前晃了晃，随后便转身，头也不回地开始清洗案板与刀。
“喝了这杯，梦就该醒了。”
嫣然没再压着嗓子伪装声音，在做好吧台的清洁工作之后便从吧台里绕出来在少女身旁的位子上坐下，伸出左手挽着对方的肩膀，把趴在桌子上的人扶起来，任由她靠在了自己怀里。见对方不为所动，嫣然也只好轻叹一声，右手端着杯子把杯口送到人嘴边，看着人啜饮起来，这才缓缓倾斜杯身，时不时停下让人喘息一会儿，如此反复，直到清凉的液体被人彻底喝光。这杯无酒精莫吉托中青柠的酸涩盖过了糖浆的甜腻，加上清凉的薄荷，足以让人从醉意中短暂清醒。醉酒的少女自然也不例外，虽然四肢依然有些发软，但头脑已经清醒了七成。
“我……这算是用掉了唯一的机会吗？”
这是这名少女清醒过来后的第一个问题，虽然傻得可爱，但配合着她那委屈的表情和怯懦的语气，却让人不忍心笑出来。原本有些困倦和不耐烦的嫣然，被她这么一问，也清醒了不少。毕竟这个问题，是她用半个晚上从她怀里这个“无趣”的少女身上等来的最有趣的东西。
“嗯。”嫣然点了点头，右手从怀里掏出一块方巾，在手里简单叠了一下，替少女拭去额前细密的汗珠。嫣然觉得少女压在自己胸口的小脑袋似乎更重了几分，愣了一下后低头与人对视，却又在片刻之后挪开了视线。少女的目光对她来说过于炽烈，几乎要灼伤她内心深处某些柔软的地方。
也许现在改口还来得及。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清了清嗓子，嫣然把自己的声音尽量压低，像是怕惊扰了怀里虽然清醒却也被睡意纠缠的可人儿。
“不过那是工作时间的规则，现在我下班了。”
少女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挣扎着从嫣然怀里坐起，抬手搓了搓通红的面颊，将两人的距离重新拉开。嫣然并未施加任何阻拦，只是小心翼翼地护着人，生怕她从椅子上翻下去。此后，两人对坐，默默无言，直到头顶的白炽灯也熄灭，黑暗决堤一般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将两人吞没。
光明逝去的一瞬，嫣然下意识伸出手，循着眼前滞留的前一秒的影像，牵起了少女温热的手。这动作比所谓保护客人的工作要求多了几分僭越，但若想要看作是表达心意的仪式，却也带着太多的犹疑。
“你讨厌我吗？”
至少在嫣然自己看来，这次发问并不唐突。独处一室这么久，无论注意力再怎么涣散，也不可能做到对另一个人的一举一动完全视而不见，那么揣测对方的想法也不难成为消磨时间的一种方式。
少女那温热柔嫩的素手并没有反抗太久，安分下来的速度之快，让人不禁怀疑先前的挣扎不过是受到惊吓做出的应激反应。也正是这个转变，让嫣然能够放心地抛出自己的问题。
然而这个房间里此刻充盈着无法被视线穿透的黑暗，即便是嫣然那双鲜红的眸子看到的画面也与普通人眼中的无异。她看不到坐在她对面的少女抬手掩着胸口的动作，更看不到对方脸上一闪而逝的笑容。那一瞬的变化中显现的是一种出自严格家教的自律，即便四下无人之时也不轻易把自己的情绪表露出来。
“那你希望我讨厌你什么呢？”
这是少女今晚第一次用这样冷静的语气说话。不知道是不是那一杯莫吉托起了作用，少女的酒显然已经醒了大半。避开了嫣然抛过来的直球，少女提出的这一句反问仿佛把周围的黑暗灌入了嫣然的脑海中，把她从光临蔷薇馆到现在累积在嫣然心目中的形象完全抹去。
用问题回答问题，少女的回应让嫣然觉得自己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很显然，现在坐在她面前的这名少女，已经不是那个被她的外表与声音迷得忘乎所以，对着自己借酒浇愁的千金大小姐。
墙壁上的挂钟未曾有一刻停歇，齿轮转动的声响在黑暗的房间里显得格外刺耳，钟摆晃动的每一下都好像敲打在嫣然的心脏上一样，提醒她时间正在流逝，她需要做的不仅仅是惊讶，还有回答对方抛回来的问题。她觉得面前的少女像是变成了一团没有固定形状的黑影，在这房间里逐渐蔓延，从气势上将她压制。
“毕竟我没能直接告诉你，我也是女人。”
刚才的对话也并没能让嫣然吸取什么教训，就像棒球中偶尔也会出现的只会投直球的捕手一样，她依然凭着本能把问题最核心的部分直接丢给了对方。
“如果那是你的工作需要，我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妥。还是说你是觉得……我讨厌女人？”
抛出去的直球在被连消带打之后又被丢了回来。嫣然的睡意在这一刻完全消退。对方就坐在位子上并没有挪动，声音也冷冰冰的没有任何起伏，但这一切带来的刺激对于嫣然来说却远远超过耳鬓厮磨时伴着温热吐息一同灌入耳洞的低语。用这种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淡语气来调笑他人，片刻之间产生的距离感激发了嫣然内心的不甘，却也让她意识到了差距的存在。
曾经的唾手可得不过是幻象，一旦真的放手相拥，鱼钩便会从饵料中出现，贯穿可悲猎物的心脏。少女简短的话语中表达出的情感过于暧昧，而那没有一丝波澜的声调中更是寻不到想要的答案。嫣然觉得喉咙一阵干渴，忍不住吞了吞口水。面对这个仿佛能用问题回答所有提问的少女，她放弃了抵抗。
“不，我从来没有那么想过。”
直到微凉的夜风从袖口与领口灌入，嫣然才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清醒过来。右手五指微微弯曲抓住一把冷风，她还能感觉到残留在掌心的那份不属于自己的温度。直到刚才，她都一直牵着那名少女的手，穿行在没有光亮的悠长走廊中，但她却精神恍惚，双手上连推开那扇厚重的大门的实感都没有。
现在嫣然的右手中空无一物，方才的温存已从她的指缝间流走。少女被风扬起的黑色卷发挡在了嫣然面前，透过缝隙能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正伫立在两人面前。
“所以你对我爱答不理，自己却偷偷跑到这种见不得人的地方来找小白脸？”
低沉洪亮的男性声音里表现出来的显然不是能冲昏人头脑的愤怒。不屑、挑衅……诸多杂糅在一起的情感，表达出的核心意思却很简单：这个男人不是为了解决问题而来的。
“这与你无关。”
少女的回应让嫣然愣了一下。对方没有第一时间与自己撇开关系，这点甚至让嫣然感觉到了片刻的安心。但她看到了那个目测比自己要高上两头的男人举起了右手，也看到了少女条件反射般抬起双臂交叉在面前做出防御的姿势。
左手小臂上传来的并不是疼痛，而是连普通的“击打”都算不上的不痒不痛的触感。回想刚才一瞬发生的事情，嫣然发现自己的身体居然行动得比意识还要早。回过神来时，她已经挡在了男子与少女之间，左手架住了男人挥下的那巴掌。
“我是不知道你的想法，不过这里还是蔷薇馆的范围之内，我身为员工，要对顾客负责到底。”嫣然重新压低了声音，雌雄莫辨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如果有意见，那不妨就用男人的方式决胜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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