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北兰岛事件”是陆久从监牢里出来之后才知道的，虽然他对历史并不甚感兴趣，但是因为影响重大，所以他略有耳闻。作为第三次大战的导火索，本次事件对这个世界的破坏，甚至大于战争本身。
不过，当陆久听到“北兰岛遗址”这个词的时候，他并无太多感触。唯一的感慨就是，生命竟然是如此顽强的东西。
难道不是吗。从遗迹中泄漏出的物质，是会对生命乃至环境本身进行无差别毁灭的东西，所以这里应该依然是一片没有任何生命存在的禁区。但是仅仅几十年的时间，这里不仅再次重现了完整的生物圈，甚至就连城市也在周边拔地而起。
从理论上讲，这个地方的放射性如果要降低到不会对生物产生永久性伤害，需要几百年的时间；而要恢复到适合人类定居的水平，那么十万年的时间也不够。但是在不足百年的时间里，污染事件的核心区域就有了活跃的生命迹象。大自然的净化和自愈能力，远远超过了人类的想象。
“那么，来这个地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陆久一边切着刚从烧烤架上取下来的烤肉，一边说道，“就是为了找个清静地方喝酒？”
“这种时候，你不是应该先抱怨我带你来了个危险的地方吗？”帕斯卡坐在一旁，手里拿着酒瓶，脸上带着笑意说道，话里已透出微醺。
虽说是“体验野战军的菜谱”，但陆久并没有真的指望外出狩猎，所以他带了些从超市里买来的现成肉类。其实他还带了点别的——说真的，帕斯卡这种故弄玄虚的冒险主义做法这次的确让他有点恼火，作为报复陆久本想喂她点单兵口粮，但是想到那种自己都下不了口的东西对于帕斯卡来说未免太过残酷，所以还是算了。
“危险吗。”陆久不以为然地说着，“虽然我不是什么惜命的人，但我想你肯定不会轻易把自己交代掉的，所以我推断这种地方也没有史料记载得那么危险。再说，就算是有危险，难道能今晚就要了我的命吗。相对于我去过的那些稍不留神就会在下一秒钟死无全尸的地方，这还算不上什么危险。”
“嘿嘿嘿嘿……”帕斯卡笑了起来，“我呀……就欣赏陆司令这样的人。山崩于前面色不改、刀山火海里照样谈笑风生，真是男人中的男人呢。虽然说是身为许多人的‘偶像’，但要委身某人的话，我一定会选择你这样的……”
“别给我戴高帽子了。”陆久把切好的烤肉端到帕斯卡面前，然后伸手拿过帕斯卡手里的酒瓶灌了一口，“我也会审时度势的好吗。如果对于真正的危险没有一点预见性，那么现在也不会活着站在这里。”
“是是，陆大司令身经百战，小女子早就……”帕斯卡说着拈了一块肉放进嘴里，“唔，这烧烤的手艺也好。难得啊难得。”
两个人在楼顶支起帐篷的时候，太阳已经落山了。趁着天光还未完全变黑，陆久点燃了填充着固体燃料的篝火炉，并架上了烧烤架。
秋天的夜风吹来，让人感到无比凉爽，甚至有了一丝寒意。正应了秋高气爽这句话，今晚的天气很好，夜幕降下，天空已经放晴，天空中群星璀璨。这样的星空，在灯火辉煌的城市里是看不到的。
“危险什么的不说，星空倒是很美。离开战区后，很久没有看到过了。”陆久又喝了一口酒，感慨地说道。
“那当然。”帕斯卡不屑地说道，“美酒美食，哪能少得了美景呢。当然啦，还有美人……你说，是星空美还是我美？”
有可比性吗，陆久几乎脱口而出。而且这问的是什么驴唇不对马嘴的问题。
不过考虑到帕斯卡大概是有点醉了，此时也许正需要听人阿谀一番，所以他还是忍住了自己的耿直。
“都美。都美……”陆久敷衍地说道。
“不行。”帕斯卡皱起眉头说道，“你只能选一样。”
“那我选星空。”陆久正色说道。
“嘻嘻嘻……”帕斯卡再次被陆久的一本正经逗乐了。她转过脸，笑得弯下了腰，“别介啊，捎带上我不行吗？”
“不行。”
“你丫的……”帕斯卡站起了身，装作气势汹汹地朝着陆久走了过去。她伸手一拳朝着陆久的肩膀挥去，却被陆久抓住手腕拉到了跟前。
“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陆久抓着帕斯卡的手腕把脸贴了过去低声说，“带我来这荒郊野地里过夜，到底有何企图？”
“……”
但帕斯卡却没有再说话，仿佛是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懵了。她看了近在面前的陆久一眼，然后微微别过了头。
陆久看到帕斯卡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表情似乎是有点……羞怯。
是自己有点过于粗鲁了吗，还是自己看错了呢。陆久一边这么想着，一边稍稍松开了手，帕斯卡顺势把她的手腕抽了回去。
“是啊……的确。请你来这里，不单单是为了喝酒。”帕斯卡轻声说道，“当然，你肯定不会明白吧。对于女士来说，要表白的话，场合和气氛可是很重要的。”
“唉。这种话……”
就不要反复说了，陆久叹了口气想要这么说。不过他看到帕斯卡的表情很认真，所以把他想说的话咽了回去。
“好吧。继续。”陆久说。
“没什么可继续的了。”帕斯卡说，“你对我有很多问题吧。那么就问吧，我全部都会如实回答，不过仅限今晚。”
听到这样的回答，陆久也沉默了。他想要问帕斯卡的问题，简直多到说不完，但事到临头的时候却不知道该问些什么。
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想要知道真相、或者说是否愿意接受真相。
“我不知道。”沉思了片刻，陆久决定实话实说，“我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因为我不知道该知道些什么。你对我来说的确相当神秘、让我有些好奇，但我有时候又觉得，保持这种神秘才是明智的做法。因为我不确定我想要知道的那些事情，是否是必须的……是否有意义。”
噗嗤，帕斯卡看着陆久渐渐沉下来的脸色，不由得笑了出来。
“真是诚实的男人呢。”她说，“这比厨艺高超更难得。不过就算是一些私人问题也可以啊，比如谈过几次恋爱之类的……”
“谁会问那些无聊的东西。”陆久皱起了眉头。
“我就会。”帕斯卡认真地说道，“请问陆司令有、或者有过女朋友吗？”
“我不记得那样的事情。”陆久说，“你也知道，我不记得以前的许多事情了，因为我接受过某种……”
“啊，我当然记得。的确是很方便的借口呢。”
“我说的是真的……话说，该提问的是我吧？” 陆久抗议地说道。
“既然你不肯发问，那提问权自然就落到我这边了。”
“你的这个问题我无法回答。首先你说的那事我真的不记得了，其次，这个问题本身也没有什么意义。”
“有没有意义，要由提问的人来决定。不过既然这个问题你回答不了，那么就换一个问题吧。”帕斯卡笑了笑，然后神情忽然严肃了起来，“昨晚，你在电话里说……说你在想我的时候。我想问，那句话……是真的吗。”
这也是个让人为难的问题，陆久心想。不过如果今晚谈话的主题，是彼此诚实以待的话，那么这个问题他不能避而不答。
“是真的，那时候我正在……思考关于你的事情。所以‘在想你’这句话并不假。”陆久深吸了一口气说道，“不过，如果你所谓的‘想’如果指的是‘思念’的话，那……也是真的。”
帕斯卡没有说话。她看着陆久的眼睛，久久地凝视着，但这次陆久并没有转头避开。
片刻之后，是帕斯卡移开了目光，然后微微笑了笑。
“是这样吗。”她就像在思考什么一般轻声说着，“是这样啊。”
“是的。”陆久说，“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没有了。”帕斯卡摇了摇头，“你的事情我都知道……比你自己知道得还要多。唯一不知道的，现在也知道了。”
“一定感觉很无聊吧。”
“是啊，很无聊。”帕斯卡转过了身，“无聊的男人。又无聊又蠢。”
“对不起，让你失望了。”
“……我呢，一开始只不过是打算利用你罢了。”帕斯卡背对着陆久说道，“因为我需要你这样的人。所以我才把你灌醉了、又给你说了个动听的故事，机关算尽地把你骗上了我的床。因为我知道你这样的男人，一旦得了女人的恩惠，一定会倾尽所有相报……那就是我计划的第一步。所以说，虽然和你做了，但我只是为了笼络你而已。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这个人很恶心呢。”
“还好。反正我也没吃什么亏。”陆久耸了耸肩说，“然后呢。”
“然后。嗯，然后……事情和我计划得基本一样，不过也有一点是出乎意料的，那就是……你比我想的要更温文尔雅、更有风度，而且某些方面还挺棒的。我大概是，并不讨厌这种感觉吧，甚至……还有点喜欢。那天晚上，我真的想起了我曾经……喜欢过的男人。”
“是吗。所以第二天才亲自下厨吗。”
“算是吧，因为觉得你太好骗了，所以不由得稍微有点……愧疚。不过也就是仅此而已了。”
“遇到了容易操纵的人，不是很好吗。”
“是啊，我感觉很高兴，因为事情比我想象得还要容易。你工作得很认真，完全符合我的预期，让我非常放心。因为你和NT77的那些事情我也都知道——你的办公室和实验室里，到处都是监控。我知道你检查过她的伤痕、和她被人玩儿烂了你让她用实验室的培养槽来治疗，然后还守了她一整夜……以及我不在的时候你和她去了趟靶场。因为你和她的手机上都有定位系统——那个小表子出门还知道打扮一番，不过可惜她的品味不怎么样啊。”
“呵呵。”陆久不由得笑了一声，“是吗。嗯，品味的事我赞同。”
“说实话，我没想到她能那么安分。你把她降得服服帖帖的，她听话到让我都有点惊讶。而那天你在办公室把她扒光了却没有上她，让我更加欣喜……你不是个脱裤子就上的男人，让我莫名其妙地，高兴了好一阵子。呵，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高兴什么。”
“太小看人了吧。”陆久笑着摇了摇头。
“是啊，我太小看你了，陆司令。其实这种事情我也该想到的，毕竟你在战区的时候手底下有那么多玩偶，可你一个都没碰过……只是我不肯相信你当真如此率直。你真的是人中龙虎。虽然现在只是个保外的犯人，但是以后一定是叱咤风云的人，这一点我深信不疑。但因此我也会偶尔感到惶恐，怕你有一天从我手里跑了。所以我决定牢牢抓住你这家伙，就算这次不行，以后也要给你留点念想。”
“所以才一次又一次地……？”
“是，但也不全是。因为一开始的确是这么想的吧，但是渐渐地，我发现自己也沉溺其中了。我喜欢……你在我身体里的感觉，感觉自己心中空虚的部分得到了充实。我喜欢那种温暖、坚实、可以依靠的感觉……由喜欢到依赖，渐渐变得无法自拔，至少身体上是这样的。不过我想这也没什么，或者干脆说这也是件好事——你能为我所用的地方又多了一个，不是吗。”
“是啊，男人本来就是用处有限的东西。”虽然帕斯卡是背对着自己，但陆久还是点了点头，“也许该说也就这么点用处了。”
“不过，真正让我有所感触的还是那次实验。你一定还记得吧，那是试验中第一次销毁无用的素体。那天你上午就感觉难受了，但是还是坚持做完了一整天的项目。你大概不知道，我一直在办公室里看着你们的实验。所以你一离开实验室我就去你的房间等你了。你出门的时候表情很难看，而我……有点担心。回到房间，你的脸色更糟了，简直跟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一样。我一直在想如何才能缓解你的情绪、如何才能让你不会因为这次实验而留下心理创伤，但我一直也没想出好的办法……一直到我和你一起去了海边。当我看着你望着海平线默默喝酒的样子的时候，我身体里的欲望开始躁动，因为你那时脸上的表情充满了一个男人独有的魅力——虽然不知道背负着多少伤痛，却在一边表演着若无其事的样子、一边把心头的沉重，努力掩藏在沉默之中。我感到自己的心和身体都在变得潮湿，那时我终于明白了自己该做些什么……那就是铭刻在我染色体里的本能告诉我的：女人的身体就是男人最好的愈心良药。这具身体不仅有着被男人保护的需求，也同样有着安慰受伤男人的需求。
“事情大概就是从那时候起开始变得微妙的吧。你知道，我是16LAB的所有者。这是个号称拥有全球顶尖人形技术的实验室，但其实却是个非常尴尬的地方。我们的资金来自IOP工厂的赞助、勤务则来自GK公司的支援。虽然我们有充裕的资金，却不能自己大量制造人形、也没有自己的指战人员。我派出以‘实验人形’为名义的AR小队去执行任务，但是因为缺乏有效的武力支持，那几个宝贵的人形曾在南部战区一次次陷入险境、有时甚至出现了覆灭的危机。那时候我总是在想，如果我身边有一位可靠的军事家该有多好。就算他不是那么文韬武略，我们也能用最优秀的战术人形和设备去探寻我们想要的东西，而不必总是依靠GK公司和IOP工厂的施舍。
“然后，在那一天，你突然出现在了我的面前。我早就听说过你的事迹——来自旧世界的职业军人，从战斗人员中脱颖而出的优秀指挥官。有运筹帷幄之才、却喜欢亲自出击；作战风格硬派、但对手下的人形却十分温和。甚至就连克鲁格都对你青睐有加。其实一开始我并不知道GK公司会派来怎样的一位钦差，但是听到你的名字的那一瞬间……我的脑海里出现了一个计划，一个颠覆性的计划。我一直在追寻一个秘密，一个虽然和技术有关、但和我个人的感情更加密切的秘密，为此我需要一支有力的武装。虽然组织一个行动有效的战术小队并不算什么困难的事情，但一个战斗经验丰富的指挥官……说实话，我对GK公司多数从军事院校毕业的那些指战人员并没有太大的期望，因为我们面对的不是常规的战争，那些没有特殊资历的人是靠不住的。而你这样的人，正是我梦寐以求的。
“就是这样，陆司令，这就是我想要笼络你的初衷。但是在经历过这几个月的事情之后，我发现自己对你的需要已经不仅仅是在‘工作’上了。也许我对你的需求比我自认的要多、甚至比我自知的还要多。但是我会不会得到你的应允呢，我不能确定。既然知道你不是一个会被什么东西所束缚的人，所以一开始我所计划的攻心策略，到最后不一定会有用。也许克鲁格一个命令就能将你召回、也许你向往的是能够建功立业的战场，这不是我能左右的。因此，虽然你今天什么都不问，我还是想把真相告诉你，因为我知道隐瞒这些没有意义。如果你留在这里，我明确地告诉你我会利用你的一切、并且不能许诺会有什么回报——但是是否肯为我所用，则由你自己来决定。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了。”
说完这些，帕斯卡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肩头的重物一般。
看来秘密也是一种负担呢，陆久心想，而且有时候比伤痛更为沉重。因为在倾诉之后，帕斯卡的背影，明显看起来比刚才轻松多了。
“……你说的这些，我不是没有想过。我也并非一个毫无头脑的人。”沉默了片刻后，陆久终于开口说道，“但是我并没有去询问，因为我一直没能决定是否去询问、或者说是否去相信。因为无论如何，即使直到此刻，你所说的这些我都无从探寻真假。”
“是啊，我们所能选择的只有信或不信……信则真、不信则假，谁又会有兴趣去把那些无关紧要的事情，全都调查个水落石出呢。”
帕斯卡转过了身看着陆久笑了笑。在微弱的篝火的光芒映照下，她脸上的笑容似乎带着一丝落寞。她就那样看着陆久，看了一阵后，她微微垂下了目光。
“不过，我能向你保证真实的倒是有一件事。还记得今天早上在机场的事情吗？”
帕斯卡低着头，轻声说。
“啊，记得。”陆久点了点头。
“我说‘我也想你，想到一秒钟都不能再等’……那句话，也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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